在美国东海岸的一座城市里,邹玉打开熟悉的中国电商平台,下单了一条新裤子。在填写收货地址时,他输入的并非自己所在的美国地址,而是江苏昆山。
在那里,一位与他素未谋面的师傅会接手,精准地截掉多余的5厘米裤腿,然后重新打包,贴上国际运单,让这条合身的裤子跨越太平洋,抵达他的手中。
邹玉只是金达师众多的“跨国客户”中的一个。而那位素未谋面的“改衣师傅”,则是金达师合作的一百多位手艺人之一。
 
他们改的衣服来自全国各地。在快时尚与批量生产的时代,总有人愿意为了一厘米的袖长、两厘米的腰围,付出时间与金钱,换得合身、体面与对记忆的珍视。
从上海街角的实体小店,到淘宝上一间汇聚了全国匠人的店铺,金达师用了十多年的时间,将一个几近被时代淘汰的手艺,做到了线上类目的TOP1,一年要经手超过十万件衣物。
旧手艺的黄昏
金达师与服装的缘分始于“匮乏”。作为“70后”,他的童年没有琳琅满目的成衣店,只有母亲在缝纫机前忙碌的背影。在他的记忆里,“那时候家里不富裕,比较穷”。
高中落榜,又逢家庭变故,年少的金达师放弃了继续求学的念头。摆在他面前的,是那个年代最朴素的选择:学一门手艺,谋一份生计。
在木工、瓦工和裁缝之间,他选择了后者,“感觉学服装可能更轻巧一些。” 20岁那年,他遵循传统的师徒制,拜师学艺。
三年后,他学成出师,在江苏开了自己的门市店。他记得,一条街上,总有那么几家挂着“精工裁剪”“量体裁衣”招牌的小店。
然而,时代很快发生了变化。互联网浪潮席卷而来,“大家觉得找裁缝做衣服又慢又贵,一件衣服从量体选料到做出来要十天半个月甚至更长。而在网上下单,很快就能到手。”消费者越来越习惯线上购物,很多在案板前精雕细琢的裁缝,发现自己的手艺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市场。
订单锐减,门庭冷落,“一大批裁缝店就这么倒闭了,开不下去了,我们也是其中之一。”金达师收起了自己的剪刀和量尺,转身走进了上海大型服装厂,成为生产线上的一员。
在服装工厂里,待遇尚可,生活安稳,他甚至有了双休日。但“我们这代人就是闲不下来”。
 
周末,总有邻居听闻他会手艺,拿着不合身的衣服找上门来。当时,金达师从江苏老家带来了一台老式的脚踩缝纫机,就放在上海住所的门口,起初只是帮帮忙,给邻居朋友们改衣服。未曾想,“不少人成了回头客,慢慢地人越聚越多”。加上靠近菜场,人流量大,为他带来了源源不断的生意。
他意识到,人们对“改衣”的需求远比他想象的要大。工厂流水线生产的是标准码,而消费者的身材却是千人千面,总有人需要改衣服。
除此之外,还有另一类情感驱动的需求。“老一辈的衣服做得很好,很有纪念价值,比如结婚的西服、礼服,放了几年后身材变了,想再穿,就得改。”
需求倒逼着工具升级。用脚踩缝纫机的金达师很快力不从心,“很多面料太厚,根本扎不动,而且速度也太慢。”金达师换上了服装厂里用的工业电动缝纫机。
之后,订单持续增长,他一个人应付不过来,便把妻子也叫来帮忙。从一个人到两个人,小小的改衣摊依旧应接不暇。
线上改衣的标准流程
即便在成衣泛滥的时代,人们对“合身”的追求依然是刚需。金达师在上海街角“无心插柳”的生意,一做就是近八年。
然而,命运再次发生了转折。因为女儿的户口问题无法在上海参加中考,金达师一家不得不做出决定:转让这个生意兴隆的店铺,举家搬到江苏昆山。
搬家后,那股“闲不下来”的劲儿又开始在金达师心里涌动。实体店高昂的房租让他望而却步,一个念头在他脑中闪现:“既然实体店开不了,为什么不能在淘宝上开个店改衣服呢?”
改衣服是极其依赖线下沟通和现场量体的服务,如何在线上完成?2014年,金达师当时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,但当他打开淘宝搜索,才发现这条赛道上已经有了先行者。
 
但他没有退缩,抱着“试试看、当兼职干”的心态,开了店。
开店几乎没有成本,最大的成本是信任。“在网上改衣服,你必须解决顾客的痛点:不见面,我怎么知道你要改多少?”这是他当时面临的难点。为了攻克这个难题,他把自己十几年与衣服打交道的经验,总结成了一套线上沟通的标准化流程。
第一,视觉诊断。他让顾客穿上衣服,扣好扣子,双手自然下垂,拍一张全身照发过来。“作为一个做了十几年的老裁缝,就像医生看病一样,望闻问切。”他打了个比方。通过屏幕上的图片,能初步判断衣服的宽松程度,再结合与顾客的沟通,就能在脑海中构建出修改方案,判断出大概要改小一个码还是两个码。
第二,参照物对比。他建议顾客寄一件自己穿着最合身的同类型衣服作为样板。效果图加上合身的参考样衣,双重保险之下,“起码有九成的把握能把衣服改好”。
第三,引导式测量。对于袖长、裤长这类精确尺寸,他会耐心地教顾客如何自己测量。比如,把袖子折到手腕想要的位置,拍张照片。“我再根据正常人的穿着习惯,一般是虎口向上2-3厘米,给他建议。当然最终还是会尊重他个人的喜好。”
第一单改衬衫的生意成功了。那位顾客来自昆山本地,收到衬衫后非常满意,紧接着又寄来了三件。
 
“所有顾客第一次和我们打交道都是不信任的,只有他觉得改好了,才会接着来。”口碑的发酵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连锁反应。之后,一位牛仔裤爱好者,在确认了金达师的手艺后,在一个月内,陆续寄来了七八十条牛仔裤。“他就是因为一直没找到能改好的人,所以把裤子都囤着了。”
之后,订单量开始迅速增长。金达师白天在服装厂上班,晚上回家就一头扎进衣服堆里。很快,他发现,即便不眠不休,也无法应对订单的爆发式增长。“一天已经不是二三十单那么简单了。”
聚集全国100多位裁缝
当一个人的产能达到极限时,是选择固守自己的小作坊,还是寻找一种新的模式?金达师的妻子给了他一个建议:“我们做服装这行认识那么多手艺好的人,为什么不找他们帮忙呢?”
他通过熟人介绍,联系到了第一批合作的师傅。这些师傅,都是在服装行业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师傅,手艺精湛,“都是能做整件样衣、会裁剪打版的水平”。
他将一些衣服寄到师傅家里,师傅只需要有设备即可,人在哪里不重要。
就这样,一个师傅介绍另一个师傅,网络效应开始显现。如今,与金达师合作的师傅已超过100位,遍布江苏、浙江、安徽、湖北、湖南、河南、北京、四川等省份。他们的年龄普遍在40到55岁之间,在服装制造业中积累了经验、技术扎实。师傅大多是兼职,利用晚上或周末的空闲时间,做着自己最擅长的事情。
 
金达师为师傅们设计了一套分成模式。一件衣服的修改费用,师傅拿七成,这是对手艺价值的最大尊重;其他的作为平台运营、客服等的成本。他想让那些喜爱这门手艺、又闲不下来的师傅们能发挥价值,赚点钱补贴家用。
但之后他意识到,要想在竞争日益激烈的市场中立于不败之地,除了有匠人师傅,还必须不断转型,“要走在别人前面”。
最初,店里订单量最大的需求是牛仔裤的改短;随后,随着中产消费升级,对材质和版型要求高的双面羊毛大衣修改成为主流;再后来,是男士对精致着装追求下,西装和皮衣的修改需求增加。
而现在,他店铺里最核心、技术壁垒最高的业务,是户外冲锋衣的修改。“因为像一些国外冲锋衣品牌,大多是欧美版型,袖子偏长,而国内消费者的手臂普遍偏短,所以很多人买回来袖子都是长的。”
可冲锋衣面料特殊,修改不仅需要缝纫,更需要专业的压胶机进行防水处理。“光是处理一个带压胶、松紧和套结的裤脚,就要花上两三个小时,普通裁缝店根本不具备这个能力。”
而他的师傅各有所长,能改好西装的便专注西装,改冲锋衣的就专注冲锋衣。目前,他的店里有四个师傅专注冲锋衣。西装、皮衣、裤子等每年修改量均超1万件,订单有时需要排队,即便要等好几天,客户依然愿意等。
改衣改到时装周
改一件衣服的价格,是根据修改需求和衣服款式来制定的。随着技术升级,如今改衣的价格更适用于普通大众,“最早改牛仔裤裤长要三四十元,现在二十元就有人做;最早改双面呢大衣的衣长要八九十元,现在四五十元也能改。”
这些年来,他们接过各种各样的衣服,有婚纱、旗袍,也有很有纪念意义的旧衣服。有位顾客拿来一件结婚时穿的藏青色西服,衣服已经很旧了,我们都觉得没什么改的必要,一件T恤可能都比它值钱,改一下还要花七八十元。
但那位顾客坚持要改,对他来说,这是一种情怀和纪念。“我们也接过小改大的活,把以前的牛仔裤、大衣想办法加宽,或者改变款式,比如把有领改成无领,长款改成短款。”
 
还有文章开头那位长居美国的华人客户,之前面临着穿衣窘境,国内74厘米的腰围对应的裤长通常是105厘米。但他实际需要的,是100厘米的裤长。“买长度合适的裤子,对应的腰围偏小。为了迁就腰围,只能接受过长的裤腿。”对他来说,国内修改的衣服更合身,即便算上昂贵的国际邮费,也比在美国本地修改的性价比更高。
如今,金达师的店里一年改的衣物超过十万件,登上本地生活化服务改衣类目TOP1。
在这份看似微小的事业里,金达师和他的师傅们也接触到了更广阔的世界。他们为明星现场量过尺寸,也曾进入时装周的后台,为那些从国外空运而来、价值十几万的孤品样衣做手工处理,确保它们能完美贴合中国模特的身体。
从20岁入行至今,几十年的光阴倏忽而过。对金达师来说,支撑他走到今天的,已超越了赚钱本身。每一件被寄回的、修改妥帖的衣服,都是一份信任。“我们把一件不合身的衣服改好了,顾客穿上满意,给我们一个好评,下次还来找我们。这种被信任和认可的感觉,是我们最大的动力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