以下文章来源于北大汇丰PFR ,作者管涛
在美元弱周期开启的背景下,人民币汇率更多由市场供求决定。近期随着人民币持续升值,逆周期因子几乎归零,这也是2023年来的首次。截至6月9日17:50,美元/人民币报7.1831,美元/离岸人民币报7.1845。美元指数报98.8,回吐去年第四季度全部涨幅,近六周以来基本持平,并较高点累计跌幅近10%。
中银证券全球首席经济学家管涛在《北大金融评论》发文表示,尽管中美相互加征100%以上的高额关税,但人民币未必会大幅贬值,反而存在反转的可能性。关税政策给美国经济亦带来较大冲击。国际组织和市场机构的预测显示,短期内对美国的冲击甚至大于对中国的影响。一旦美国经济放缓甚至衰退,美联储大概率会降息。即便美国通胀上行,若就业市场恶化,美联储也可能优先考虑降息以刺激经济、挽救就业。中美经济周期和货币政策分化趋于收敛,将利好人民币。
本文完整版即将刊登于《北大金融评论》第24期。
中美关税冲突对中国经济影响的复杂性评估
5月14日之前,中美两国间相互加征的关税已普遍超过100%。依据美国财长的观点,此举或将导致中美贸易实质性脱钩。诸多机构,包括外资机构,在评估中美关税冲突对中国经济的影响时,常以中美贸易额归零为假设前提,并基于中国对美每年约3000亿美元的贸易顺差进行基准测算,将其折算为人民币后,量化其对中国经济增长的拖累效应。然而,此种评估方法值得进一步商榷。
首先,即便在当前的高关税壁垒下——暂不考虑未来关税下调的可能性——美国部分商品在短期内仍难以寻获可替代的供应链,因而不得不继续从中国进口。例如,近期有报道指出,在经历一段订单暂停期后,沃尔玛等企业已开始重新向中国发出订单,其原因在于短期内难以从其他地区找到替代供应商。因此,中国对美贸易顺差完全归零的可能性较低。
其次,历史经验表明,中国对美贸易顺差的减少,并不必然导致中国整体贸易顺差的下降。以2019年中美经贸摩擦最为激烈的时期为例,尽管中国对美贸易顺差减少了9%以上,但中国整体的贸易顺差反而扩大了20%以上。
再次,即便整体贸易顺差扩大,也并不意味着关税冲击对中国经济没有负面影响。2019年即为一个典型例证:当年贸易顺差的扩大,主要源于进口降幅大于出口降幅,使得外需对经济增长的拉动作用在数据上有所增强。然而,出口额增长的实际放缓引发了相关投资和就业的萎缩,进而通过收入效应抑制了国内消费。其结果是,尽管外需对经济增长的贡献率上升,但投资和消费的拉动作用却呈现下降趋势。因此,评估本轮关税冲突对中国经济的影响,不应仅局限于贸易差额的变化。即便贸易顺差增加,进出口活动的波动仍可能通过产业链对投资和消费产生负面效应。2019年,中国实际经济增速较2018年回落了0.7个百分点,便是一个佐证。
2025年第一季度亦呈现类似情况。该季度中国经济增长5.4%,从“三驾马车”的结构分析,受“抢出口”效应影响,外需对经济增长的拉动作用同比上升1.3个百分点;但与此同时,消费的拉动作用回落了1.1个百分点,投资的拉动作用亦有所减弱。最终,第一季度经济同比增速较2024年同期微增0.1个百分点。
中美经贸摩擦对人民币汇率的影响
外部打压遏制是当前最大外部挑战
来自外部的打压遏制持续升级,是中国当前面临的最大外部挑战。2022年底中共二十大报告中已明确指出,外部打压遏制随时可能升级,我国发展进入战略机遇和风险挑战并存、不确定难预料因素增多的时期,各类“黑天鹅”“灰犀牛”事件随时可能发生。普通民众或向往风和日丽、岁月静好,但国家领导层则更多考量疾风骤雨、惊涛骇浪的复杂局面。在2024年7月二十届三中全会关于决定起草工作的说明中,总书记再次强调了这一观点。
本质上,这种打压遏制是既有大国对新兴大国的遏制。纵观经济全球化历史,此类现象并非鲜见。中国今日之遭遇,美国历史上亦曾经历。英国率先完成工业革命后,力倡自由贸易。美国、德国的崛起,对英国构成追赶之势,英国便开始限制本国资本与技术的输出。例如,1918年英国实施“史蒂文森计划”,限制向英联邦以外国家出口橡胶(汽车工业的关键战略资源),意图以此遏制美、德汽车产业的发展。
在特朗普执政之前,经贸关系长期被视作中美关系的“压舱石”与“稳定器”,普遍认为双方相互依存,关系虽有波动,但不至彻底恶化。然而,特朗普的首个任期开启了中美经济、科技乃至金融领域“脱钩”的潘多拉魔盒。拜登政府执政期间,对中美经贸关系的损害亦不亚于特朗普首个任期。若作比喻,特朗普的策略如同小说《隋唐演义》中程咬金的“三板斧”,简单直接;而拜登作为建制派,其推行的“小院高墙”“精准脱钩”策略,则更显套路,对中国的影响亦相当深远。
特朗普加征关税的逻辑与思想根源
关于特朗普加征关税的动机,众说纷纭。有人认为纳瓦罗是其主要顾问,甚至有市场传闻称纳瓦罗杜撰某大学教授的文章为其出谋划策。亦有观点指出,现任白宫经济顾问委员会主席米兰的观点受到重视。2024年11月,该顾问发表题为《关于全球贸易体系重构的用户指南》的论文,提出了一系列主张,包括关税措施、美元贬值及债务重组(强制贸易顺差国持有百年零息美国国债,使用时需向美联储抵押债券借款),以及设立主权财富基金、要求盟友分摊国防开支等。
然而,要理解特朗普的贸易思想,阅读其前任贸易谈判代表莱特希泽于2023年出版的《没有贸易是自由的》(
No Trade Is Free
)一书,或许更为直接。莱特希泽在书中阐述了几个核心观点。第一,美国“吃两遍亏”——贸易逆差,使得美国财富向顺差国转移;顺差国用赚取的美元购买美元资产,成为美国的债主,美国还需支付利息。因此,美国若要“再次伟大”,必须减少贸易逆差。第二,莱特希泽提出了三项策略:一是“量出为入”,即进口额度与出口额度挂钩,出口企业获得的凭证可交易,进口商需凭证进口,这与巴菲特2003年提出的“出口凭证”概念类似(尽管巴菲特近期批评过特朗普的关税政策)。二是对持有美元资产征税,以迫使相关国家减少对美出口或增加自美进口。三是进口征税政策,莱特希泽明确表示偏好此法,因其能增加财政收入。第三,他在书中强调,无论选择何种方案,美国凭借其巨大的市场优势,均可胁迫其他国家接受其提出的条件。这构成了特朗普常言“贸易战很容易赢”的逻辑基础。这或许并非莱特希泽单方面影响特朗普,但至少他系统阐述了特朗普的贸易思想。
曾有观点认为特朗普意图构建宏大的战略,重置全球贸易与货币体系。然而,亦有评论指出,特朗普已年届七旬,其许多观念形成于青壮年时期,老年人往往固执己见,难以被他人影响或改变。特朗普当前的某些做法,与百年前美国第31任总统、矿业大亨出身的胡佛推行的关税及移民政策有相似之处,而胡佛政策的后果是加剧了经济大萧条——原本的经济衰退因其高关税和严苛移民政策而恶化,导致经济与物价双双持续负增长。因此,关税政策兼具通胀效应与收缩效应,不同时期主导力量可能不同。
显然,特朗普的关税政策旨在实现多重目标:减少贸易赤字、促进制造业回流、增加财政税收,并作为谈判筹码。至于其经济顾问米兰提出,美国为国际社会提供了美元、美债等国际公共品,为此承担了负担,故要求他国支付“保护费”,甚至建议各国政府直接向美国财政部签发支票。此类言论更多是对特朗普现行政策的辩护,而非特朗普本人对国际公共品有深刻的理解。此前,特朗普关税政策一度引发市场对“特朗普衰退”的预期,导致美债收益率下行。美国财长贝森特曾向其解释,美债收益率下降有助于降低政府融资成本,增强债务可持续性,市场已自发完成“降息”,无须再向美联储施压。特朗普起初对此解释颇为认同。但4月份以后美国市场出现股债汇三杀,美债收益率转而上行,特朗普便开始频繁公开批评美联储,甚至考虑提前解雇鲍威尔。这一系列行为表明,特朗普并非有意制造衰退以压低市场利率,其商人背景使其更熟悉贸易领域,并倾向于认为贸易顺差即盈利。因此,所谓特朗普意图重构全球贸易与货币体系的说法,可能高估了其战略层面的深思熟虑。
历史上,日本曾是美国主要的贸易逆差来源国。日美经贸摩擦后,日本产品在美国进口中的占比从最高的22%降至2024年的4.5%,其在美国贸易赤字中的占比从最高的56%降至2024年的5.7%。中国产品在美国进口中的占比最高时曾达21%,2024年仍有13%。日美关系的演变,或可为中美关系的未来提供某种参照。若中美关税冲突持续升级至如此高位,日本当年的情景可能在中国加速重现。牛津经济研究院2024年的一项研究显示,若特朗普在一年内对中国加征60%的关税(作为基准情景),则到2025年,中国产品占美国进口的比重将降至4%左右。
中国的应对策略与成效
在特朗普首个任期发起中美经贸摩擦时,其一个重要借口是“中国制造2025计划”。据2024年香港《南华早报》报道,中国已完成该计划86%以上的项目,这在一定程度上显示了美国关税和制裁效果的局限性。德国媒体评论称,这不仅是中美之间的科技竞争,更是“文明的转移”。澳大利亚某智库的研究指出,2007年,在64项关键和新兴技术中,美国领先的技术有60项,中国仅3项;而到2023年,美国领先的技术降至7项,中国则在多个领域实现了赶超。这反映了中国在相关领域发展的迅速。
以儿童平衡车为例:该产品最初由荷兰人发明,售价高达70万人民币。美国引进改良后,价格降至13万。而中国引进、消化、吸收后,最低配置的平衡车,售价可低至600元。这体现了中国在将技术从“1到N”(即产品化、市场化)方面的强大能力,尽管在“0到1”的基础研究和原创发明方面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。这也反映了东西方企业经营文化的差异:中国企业在单一巨大市场的驱动下,多奉行薄利多销、抢占市场份额的策略;而西方企业因市场规模相对较小,更追求利润最大化和单位产品的高利润。
曾有水泥企业家分享其进入非洲市场的经验:在他们进入前,当地水泥售价为150美元/吨,其产品进入后以50美元/吨的价格销售。
这既是中国的竞争优势,也可能引发新的问题。因此,政府工作报告及2024年底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均强调,要综合治理“内卷式竞争”,规范企业和地方政府的行为。这种过度竞争的现象值得反思。当前国际社会更为关注的问题是,若美国市场对中国关闭,中国巨大的产能是否会转向其他市场?
中国巨大的国内消费潜力是客观存在的。例如春节档电影《哪吒2》的票房成功,便再次印证了这一点。如此超大规模的国内市场,足以支撑国产品牌的成长,并创造全球单一市场票房的纪录,这是美国市场也难以比拟的。
在前两轮关税冲突中,中国采取了相对克制的反制措施,其中包括对一些关键矿产资源的出口进行管制。这被视为中国的“杀手锏”之一,因为短期内美国难以找到这些原材料的替代供应,从而影响其军用及民用高科技产品的生产。有报道称,马斯克近期与中国政府沟通,希望在机器人研发所需的某些材料方面获得中方支持,放松相关出口管制。
应对外部冲击,除加强逆周期调节,实施更加积极有为的宏观政策外,根本之道在于改革。习近平总书记在二十届三中全会通过的决定中提出,要加快构建新发展格局,因地制宜发展新质生产力。“因地制宜发展新质生产力”“实现科技自立自强”等理念,在特朗普首个任期后,已在中国社会形成广泛共识。然而,对于“加快构建新发展格局”,2020年首次提出时,曾一度被部分人误解为要搞自循环、“闭关锁国”。总书记后续多次强调,中国要构建的是开放的双循环,并阐释了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的必要性——必须将发展的主动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。中国作为超大规模经济体,其发展必然以内循环为主导。只有加快构建新发展格局,才能夯实中国经济发展的根基,增强发展的安全性与稳定性,从而在面对各种可预见和难以预见的风险挑战时,提升中国的生存力、竞争力、发展力与持续力,确保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进程不被迟滞甚至中断。
当前中美关税冲突的严峻程度,已使两国双边贸易几近停滞。这再次印证了中国政府的高瞻远瞩。对中国而言,需要深刻反思:我们固然不想与美国主动脱钩,但若失去美国这样的大市场,中国经济还能否持续发展?
当前特朗普政府借关税对中国极限施压的做法,进一步凸显了加快构建新发展格局的必要性和紧迫性,倒逼中国加快经济转型升级。
关税冲突下人民币汇率表现不同的原因与展望
特朗普首个任期的关税政策确实对人民币汇率造成了一定冲击,美元兑换人民币汇率曾一度“破7”,最高至7.20附近。值得注意的是,彼时人民币汇率的贬值并非主要源于外汇供求关系的变化——当时银行结售汇逆差实际上在减少,后期甚至转为顺差。人民币贬值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,特朗普执政前,中美经贸关系被视为两国关系的“压舱石”,因此贸易摩擦被市场解读为“黑天鹅”事件,导致外汇市场对人民币汇率进行重新定价,并出现超调现象。
2024年底,随着对特朗普可能再次当选的预期升温,市场对其关税政策给予了高度关注。当时曾有“新广场协议”的说法,认为中美或将达成协议,促使人民币升值。对此,笔者分析指出,即便没有此类协议,人民币在特定情形下也可能升值:一是特朗普的关税威胁兑现不及预期;二是中美经贸磋商取得积极进展;三是“特朗普交易”发生逆转,美元大幅走弱;四是中国经济持续稳健复苏。逻辑比结论本身更为重要,尤其是在单边市场时期,更需思考何种因素可能导致预期扭转。
如前所述,当前中美经贸摩擦的力度已超过特朗普首个任期,但人民币汇率的表现却有所不同。2018年至2020年上半年,美元兑换人民币汇率从约6.28升至7.20左右。而本轮(指最新一轮摩擦),人民币不仅未出现大幅贬值,反而出现一定程度的升值。其重要原因之一在于美元指数大幅走弱,“特朗普交易”发生显著逆转。上一任期,特朗普的关税政策导致市场避险情绪上升,美元作为传统避险资产而升值。米兰教授在其论文中,曾将美元升值作为关税影响机制的一部分,认为美元升值能对冲关税的通胀效应,并以2018年人民币贬值为例,称美国对华加征关税后,人民币贬值百分之十几,美国进口价格上涨幅度有限,从而得出“中国分担了关税成本,美国占据上风”的结论。
然而,本轮特朗普的系列政策快速消耗了美元的信用,动摇了市场对美元的信心。第一季度美国市场出现股汇双杀,至4月份演变为股债汇三杀,美元指数一度贬值超过8%(尽管后续因英美贸易协定等因素有所回升,但仍处于较低水平)。因此,多数非美货币对美元均出现较大幅度升值。人民币对美元的升值幅度可能小于其他主要货币,导致人民币的多边汇率指数(如CFETS指数)实际上是贬值的。这意味着本轮人民币对美元升值,并不会如市场担忧的那样显著影响出口竞争力,因为中国对非美国家的出口,在对方货币对美元升值幅度更大的情况下,中国商品的竞争力反而可能增强。
此外,中国国内的积极因素,如文化产品(以《哪吒2》为例的电影市场)、人工智能、人形机器人等领域取得的进展,也改善了市场情绪,部分扭转了前期存在的“中国资产悲观论”和“中国经济见顶论”,中国资产重估论应运而生。
当前,尽管中美相互加征100%以上的高额关税,但人民币未必会大幅贬值,反而存在反转的可能性。支撑人民币汇率的因素主要有三。其一,关税政策给美国经济亦带来较大冲击。国际组织和市场机构的预测显示,短期内对美国的冲击甚至大于对中国的影响。一旦美国经济放缓甚至衰退,美联储大概率会降息。即便美国通胀上行,若就业市场恶化,美联储也可能优先考虑降息以刺激经济、挽救就业。中美经济周期和货币政策分化趋于收敛,将利好人民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