8月23日一早,我是在作家小饭和媒体人石头的朋友圈里,隐隐约约知道这个不幸的消息的。我和胡续冬的交集不算多,仅有的几次见面,是在第一财经工作时的约稿、看稿,此外,就是在采访和作品中,陆陆续续读到他的观察和观点。
这肤浅的交往本不该引起如此强烈的感伤。所以我不停问自己:是什么,让自己格外珍惜相遇时那短暂的吉光片羽?为何要将这破败的精神残片,反复咀嚼,养成生命中的一处丰泽?
记得我们最后一次相见,是在他家里,女儿还很小,还没有成为诗里那个把爸爸的晦气打败的“笑笑机”。那时我也有了第一个孩子,便慢慢沉入带娃父母的日常之中。我们逐渐成为朋友圈的路人,有时看他晒出和孩子的日常,特别是两个人到北大喂猫,他们认得北大的每一只猫,给每一只都取了妥帖的名字。还有他们为某天突然失踪的猫而伤心,我一度以为,有一天他会写出一本谐趣的《北大猫记》来。
这当然和我记忆中的胡续冬,有那么一些不同。记得某年在上海,他和一众朋友聚会,我也去凑热闹。席间听他们肆意地聊天,讲到很多往事和旧人。胡续冬和这些朋友,多在1990年代初进入大学校园,沐浴了那个时代自由而自治的精神,开始他们激情四溢的创作和表达历程。
以他们的自觉,可能会意识到,有一天自己会成为90年代的精神代言人,成为学弟学妹心中的传奇。当他们满怀壮志在北大、复旦等校园写诗、成立社团、排演话剧的时候,我还是一个痛苦而挣扎的中学生,却也在时代的浪潮里,遇见了顾城和海子。作为一个1998年进入大学的人,我仍能听到校园里流传的关于他们的传说,仍能去朝拜那掩着门的海德格尔咖啡馆,再读几句他们的诗。
我当然没有机会踏进那段风流的岁月,却有机会在此后的时日里,一次次踩到那段岁月的边角。历史变得很近,就好像你到达那里的时候,它刚刚离开。离开大学进入第一财经,那些曾经在校园传说里听到的名字,竟一个个成为我的作者、我的采访对象,甚至朋友。
模糊的记忆,已经拼凑不出当初的故事,不记得胡续冬是在什么时候,怎样的语境下,突然闯入了我的记忆。记得我也像其他人一样,困惑过他的名字该写成“胡旭东”还是“胡续冬”,不过更多时候,我们叫他“胡子”,他其实没有胡子,但这个名字简单,幽默,有点痞,正好传达了我们对他的感觉。
现在翻看他在第一财经写的40多篇专栏、评论,内容跨度很大。美食,文学,电影,旅行,甚至新技术,都有涉猎,正如他这个人,饱含对生活的热情,也从未停止自己刨根问底的思考。诗评家评论他的诗歌,“堂皇中夹着低俗,轻捷中透着沉痛”,他的散文也有着同样戏谑却深沉的体质,比如他写《挖荠菜》的开头:
去年冬天我去上海出差的时候,看见里弄深处有小贩肩挑荠菜一路叫卖。一个长期生活在北方的人,很难想象在隆冬时节能够见到新鲜的荠菜,而且还那么水嫩、肥美,简直像是鲁本斯画的女体。当时忍不住就想买一把带回北京,可是对一个从小就习惯于在四川盆地的野地里挖荠菜的人来说,买荠菜不啻是一种自我侮辱。
对于一个诗人,散文或许只是诗余的调剂,而对于像胡续冬那样一个在大学象牙塔内的诗人,散文又容纳了他广博的知识,使得我们得以窥见一个多产作家的勤奋。
我印象最深的一次,是他给阅读版写了一篇《物之旅:植物类专栏的写作宝典》,其中提到劳费尔的《中国伊朗编》。这是本难得一见的跨文化研究作品,主要部分是考证附着在植物上的中国与古代西域的物质传播关系。我一直自诩雅好植物,见到胡续冬的介绍,马上到孔夫子上一顿狂搜。但是书既得到,其中的大量文献和考证却不是我能消化的。
胡续冬写过一首诗,叫《在北大》:
这所大学像台盲目的砂轮,把一段
疑窦丛生的虚构传记磨得光可鉴人
这首诗与其说是自嘲,不如说更像自我警醒。
曾经的少年,长成今时的中年,我们看过太多人,把一切都看得理所当然。胡续冬从那个时代走来,他本可以抖落身上的风尘,走向“光可鉴人”的人生,但是他没有。他突然去世的消息传开后,朋友圈满屏哀悼,有个朋友说:“他照亮了许多人的青春。”是的,他曾经是那道光,以他的深情,以他眼睛朝下看到的众生,抚慰过我们的灵魂。
那年冬天在未名湖畔,我在湖边看滑冰的年轻人,想到高中时送我《海子诗全编》的学弟,一到北京就想在湖上滑冰。这时胡续冬骑着自行车远远地来了,嘴角挂着永远的那个笑。然后他说,给你买了一串玫瑰香,路上遇到马悦然,就送给马悦然了。
我们站在湖边,闲散地聊着,不时看向未名湖。湖上,满是欢乐的年轻人。
(罗敏(《第一财经日报》前编辑、副刊部主任)